2015年9月29日 星期二

豐子愷:最怕的是叔同先生那回頭一顧

 金羊網-新快報

■豐子愷
著名漫畫家、教育家
我小時候從李叔同先生學習彈琴,每彈錯了一處,李先生回頭向我一看。 我對於這一看比什麼都害怕。 當時也不自知其理由,只覺得有一種不可當力,使我難於消受。 現在回想起來,方知他這一看的顏面表情中歷歷表出著對於音樂藝術的尊敬,對於教育使命的嚴重,和對於我的疏忽的懲誡,實在比校長先生的一番訓話更可使我感動。 古人有故意誤拂琴弦,以求周郎的一顧的;我當時實在怕見李先生的一顧,總是預先練得很熟,然後到他面前去還琴。
但是現在,李先生那種嚴肅的慈祥的臉色已不易再見,卻在世間看飽了各種各樣的奇異的臉色。 ——當作雕刻或紙臉具看時,倒也很有興味。
在人們談話議論的坐席中,與其聽他們的言辭的意義,不如看他們的顏面的變化,興味好得多,且在實際上,也可以更深切地了解各人的心理。 因為感情的複雜深刻的部分,往往為理義的言說所不能表出,而在“造形的”(plastic)臉色上歷歷地披露著。 不但如此,盡有口上說“是”而臉上明明表出“非”的怪事。 聰明的對手也能不聽其言辭而但窺其臉色,正確地會得其心理。 然而我並不想做這種聰明的對手,我最歡喜當作雕刻或紙臉具看人的臉孔。
看慣了臉,以為臉當然如此。 但仔細凝視,就覺得顏面是很奇怪的一種形象。 同是兩眼,兩眉,一口,一鼻排列在一個面中,而有萬人各不相同的形式。 同一顏面中,又有喜,怒,哀,樂,嫉妒,同情,冷淡,陰險,倉皇,忸怩……千萬種表情。 凡詞典內所有的一切感情的形容詞,在顏面上都可表演,正如自然界一切種類的線具足於裸體中一樣。 推究其差別的原因,不外乎這數寸寬廣的浮雕板中的形狀與色彩的變化而已。
就五官而論,耳朵在表情上全然無用。 記得某文學家說,耳朵的形狀最表出人類的獸相。 我從前曾經取一大張紙,在上方,形態簡單;然與眼有表裡的關係, 處於眼的伴奏者的地位。 演奏“顏面表情​​”的主要旋律的,是眼與口。 二者的性質又不相同:照顧愷之的意見,“傳神寫照,正在阿堵之中”,故其畫人常數年不點睛,說“點睛便欲飛去”,則眼是最富於表情的。 然而口也不差:肖像畫得似否,口的關係居多;試用粉筆在黑板上任意畫一顏面,而僅變更其口的形狀,大小,厚薄,彎度,方向,地位,可得各種完全不同的表情。 故我以為眼與口在顏面表情上同樣重要,眼是“色的”;口是“形的”。 眼不能移動位置,但有青眼白眼等種種眼色;口雖沒有色,但形狀與位置的變動在五官中最為劇烈。 倘把顏面看作一個家庭,則口是男性的,眼是女性的,兩者常常協力而作出這家庭生活中的諸相。
至於眼睛有特殊訓練的藝術家,尤其是畫家,就能推廣其對於顏面表情的辨識力,而在自然界一切生物中看出種種的表情。 “擬人化” (personification)的看法即由此而生。 在桃花中看出笑顏,在蓮花中看出粉臉,又如德國理想派畫家Bocklin〔勃克林〕,其描寫波濤, 曾畫魔王追撲一弱女,以像徵大波的吞沒小浪,這可謂擬人化的極致了。 就是非畫家的普通人,倘能應用其對於顏面的看法於一切自然界,也可看到物象表情。 有一個小孩子曾經發現開蓋的洋琴〔鋼琴〕(piano)的相貌好像露出一口整齊而潔白的牙齒的某先生,Waterman(12)的墨水瓶姿態像鄰家的肥胖的婦人。 我嘆佩這孩子的造形的敏感。 孩子比大人,概念弱而直觀強,故所見​​更多擬人的印象,容易看見物象的真相。 藝術家就是學習孩子們這種看法的。 藝術家要在自然中看出生命,要在一草一木中發現自己,故必推廣其同情心,普及於一切自然,有情化一切自然。
這樣說來,不但顏面有表情而已;無名的形狀,無意義的排列,在明者的眼中都有表情,與顏面表情一樣地明顯而復雜。 中國的書法便是其一例。 西洋現代的立體派等新興美術又是其一例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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