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9月24日 星期四

從尺牘看明代文人生活

 中國文化報·美術文化周刊

何國慶
明代文人生活史的研究,近20年來累積了非常豐富的成績。 相關史料來源非常廣泛,舉凡詩集、文集、方志、家譜,都有不少記載。 然而文人生活最直接的史料,其實來自於魚雁往返的尺牘。 尺牘所談多是生活中的交遊、文學、書畫創作、出版、飲食、官場文化等。 所涉範圍之廣大,內容之真實,文人氣息個性盡藏於其中,遠非經過篩選的詩文集所能相比。
翻檢明朝史事,通才博物型的大師級學者為數眾多,略舉幾通尺牘與讀友分享。 以王守仁(陽明)為例,大多數人知道他是一位大思想家,其“心學”思想包含了濃厚的人文主義的自由色彩。但很多人可能不曉得,王守仁也是傑出的兵學家,他曾經平定南贛與兩廣的匪亂與民變,一生最大的軍事功業乃是平定江西寧王宸濠之亂。 嘉靖皇帝即位後,念王守仁平寧王之亂有功,敕封其為“新建伯”以表彰其功勳。 有一通尺牘,是他37歲寫於貴州,正當“龍場悟道”,奠定其一生心學體系的關鍵時期,內容所述人物身份的確認,更是彌足珍貴。 對照陽明弟子鄒守益的信,提到“青陽新建陽明書屋於九華,同志諸友命記其成”,因此他寫成《九華山陽明書院記》,可以在鄒守益文集得到參證,也顯見其推廣陽明學的熱情與用心。
方以智是晚明重要的思想家,也是很有見地的科學家,他的科學見解集中於《物理小識》一書。 此外,他為​​了讓中國與西方世界能共享文化資源,大膽提出漢字拉丁拼音化的文字改良芻議,並擬出一套完整的系統,比“五四”時期魯迅、錢玄同等人的主張早了將近三百年。 這件尺牘寫給他的老師餘揚,當時方以智已在江西壽昌寺出家,信文提到先前曾作一文二詩為老師祝壽。 後文感嘆自己多年來輾轉漂泊,負慝偷安。 相較於方以智《物理小識》,宋應星《天工開物》應該更為人所熟知。 偶然得到塗紹煃的尺牘,當時並不知道他是誰。 後來讀到宋應星《天工開物》自序,提到一位出版贊助人竟然就是塗紹煃。 序文中說,以自己的財力,無法刊行《天工開物》,但是“吾友塗伯聚先生,誠意動天,心靈格物,凡古今一言之嘉,寸長可取,必勤勤懇懇而契合焉。昨歲《畫音歸正》,由先生而受梓。茲有後命,復取此捲而繼起為之,此亦夙緣之所召哉。”宋應星生動刻畫了塗紹煃積極資助出版事業的歷史形象。 從這段文字我們清楚知道,沒有塗紹煃的解囊相助,就沒有《天工開物》這本鉅作的傳世。
清初的大思想家中,影響最深遠的要算是顧炎武與黃宗羲。 顧炎武的信寫給文學大家歸莊。 歸莊與顧炎武齊名,時有“歸奇顧怪”之稱。 顧炎武說,歸莊先前兩次所寄詩文皆已拜讀,認為歸莊的詩稍流入宋調,應該“通經學古,以救時行道”。 黃宗羲寫給鄭樑的信,提到至崑山徐幹學家傳是樓觀其藏書,並挑選徐氏所藏之宋元文集僱人抄寫,將近千冊,實為快事。 此事應是為手邊正在撰寫的《宋元學案》蒐集資料。 凡此種種,皆可見當時文人交遊之情景,所述學問諸事也可補年譜之闕。
明代文人結社風氣綿延近三百年,大盛於晚明時期,其中以復社氣勢最盛。 搜羅復社成員三十人尺牘,其中各有七人寫給楊廷樞(維斗)、許元楨(伯讚),所言諸事有相當篇幅討論關於科考製藝文編選。 以復社當時在科考與時政的影響力,大江南北學子莫不蜂擁入社,以求能在科考上魚躍龍門。 又例如復社主盟張采寫給楊廷樞的信講到,“讀書之暇,可稍尋經世,或荒政,或數學,苟有益於用者,得一分是一分”,這種實事求是的態度,正可體現復社“興復古學,務為有用”的經世濟民精神。
復社之興盛,不論在成員或精神上,都與東林無法割捨,當中有傳承之血脈。 東林諸君子尺牘,頗能見證當時的政局世態。 繆昌期給侄子繆尊素的信,寫於尊素即將赴京趕考,繆昌期祝福他考試順利,並叮嚀外出並須“慎言、慎動、慎交遊”。 繆昌期另一封信寫給東林魁首顧憲成,信文中提到的《尚行精舍記》,現可見於顧憲成《涇皋藏稿》卷十。 顧憲成於萬曆二十六年,與蘇州、松江、常熟、太倉、嘉興、宜興等吳中文人期會於無錫惠山天下第二泉旁研講,一時賢朋滿堂,名播天下,史稱“龍山勝會”。 《顧憲成年譜》卷三提到,“龍山勝會,不減鹿洞、鵝湖”,可與此相左證。 而這件尺牘的傳世,也提醒後世學人,晚明龍山勝會的規模與影響力,足可媲美朱熹在鵝湖、白鹿洞書院的講學,乃學界不朽之盛事。
高攀龍寫給六弟信中講道:“吾邑遽失顧先生,一大變也。”即指顧憲成謝世一事,高攀龍因為“顧先生新喪”,所以“不酒肉”,也可見東林人士對顧憲成的景仰與推重。 另一封寫給七弟的信,高攀龍講到自己的近況:“今年遇凶神惡煞,作事之拙,窮天極地”,但也勉勵七弟“然否極者,有泰來之機,望弟勿自隳也”。 '
又例如楊漣信札起首即感嘆:“今天下獨不得實心任事之人耳!”如今虜患未滅,軍士“家無宿飽”,而“京師無所憑藉,不足當長城一面”,國事敗壞的原因乃出在“人”,用人不當,國勢也無有起色。 通讀此信,可見得楊漣以國家君主為己任之心,以及對君子蒙塵,百口莫辯的憂慮之情。
再回來看看書畫家的尺牘,裡頭也有非常生動的文人生活場景。 文彭寫給上池的信,內容關於篆刻創作,從信文可知上池的身份除了負責文彭篆刻的應酬交易,本身也是一位醫生。 又,關於潤筆之事,自古有之,然文人都不便明講。 從董其昌的信上,我們知道先前收信人寄去稿件,請董其昌作序,董說作序乃舉手之勞,不必酬金,只要求文徵明之畫為潤筆之資。 我們在展閱尺牘之際,似乎也見到董其昌快言快語的自信豪情。
尺牘中的“家書”,見證文人生活中的親情。 陸深寫給兒子陸楫,信中所言“康寧家書”,也就是遠行在外報平安的意思。 陸楫傳承優良家風,是先進的經濟思想家。 陸楫反對“禁奢”,他認為節儉雖對個人和家庭有利,卻對社會發展不利(富人奢侈可以增加窮人的就業機會,使社會愈加繁榮。這樣的想法頗類似現代社會鼓勵消費、增加商品流通的概念)。 陸深家族在上海歷史上影響深遠,陸深告老回鄉後住在浦東老家。 明朝中葉,上海地區飽受倭寇之擾,百姓決定築城抵禦,然而卻缺乏資費。 這時陸深已經去世,梅夫人卻義不容辭慷慨捐贈了五百畝田、二千兩銀子,還主動承擔了建築小東門的所有材料和人力。 現在陸深的舊宅雖然早已不存,但是陸家嘴、陸家宅等地名,都保存在上海的歷史文化記憶中。
孫植寫信給兒子孫成泰,聽聞兒子的教師稱讚其子鄉試所作的題試“文格超偉,且有理趣”,相當欣喜。 後文說家中上下俱平安,孫兒壯實易長,並要兒子好好遊覽金陵,並且務必要到親友故舊家拜訪,為孫植致意。 信文末,孫植還不忘囑咐兒子多結交良師益友。 孫成泰後來榮登萬曆五年(1577)進士。 萬曆二十三年(1595),文壇才子袁宏道初登官場任吳縣令,當時蘇州知府孫成泰得知宏道整肅官場,清理稅賦大有成效,因此頗賞識宏道並大力支持。 孫成泰重教化,曾於萬曆三十二年(1604)刊行戚繼光所著兵書《繼效新書》。 檢閱孫成泰事蹟,再回過頭來看孫植的家書,為人父親的期望果真得到回報了。
兄弟間的情誼,也常見於明人尺牘中。 項元淇給三弟項元汴的信,很能再現文人日常生活即景。 元淇與施靜齋在禪房見面,請小弟來一同吃餅,元淇說:“即至為妙!”要是晚來,餅大概就被吃完了。
明人尺牘所載繁複,相對於正史與詩文集,尺牘文字直接抒發情感,讀其信如見其人,當中的喜怒哀樂、悲歡離合,總讓觀者讀後一唱三歎,掩面沉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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